詩人張夢機教授傳略

張夢機教授,其古典詩受譽為當代之冠冕,誰曰不宜!「大詩人」之稱,可銘諸碑碣,以為永世不磨之典範。

夢機祖籍湖南省永綏縣,世代務農,為殷實之地主。至其尊翁廷能先生乃棄耒從學,終而畢業於筧橋航校三期。日軍侵華,武漢、長沙已成會戰之野;因隨國民政府之遷都,攜家服役於古蜀之地,稍後奉派赴美,學習航炸之術。其令堂李敬宜女士,賢淑秀雅,父懋吾先生為湖南省石門縣書香世家之士紳,與革命元勳黃興交篤,曾有出任湖南省長之厚望。

一九四一年,夢機在烽火中,降生於成都市。當時,四川已為抗日最後基地,敵我戰機常如群鷹亂飛。夢機誕生時,外祖母或因牽掛其婿服役空軍,夜夢飛機在天之象,故為新生之兒取名「夢機」。果其然耶?或為傳奇之言也未可知。

抗日砲火方熄,內戰烽煙又起。一九四六年,廷能先生自美學成歸國,奉派南京空軍訓練部,膺任教官,故自成都移家首府。夢機乃與其長兄克地,在南京就讀小學。某日,隨母遊於玄武湖邊,忽聞周璇鶯燕啼春之歌聲穿花越柳而來;時則內戰方殷,遠方砲火恐如驚蟄之巨雷。這段記憶甚為深刻,以致夢機往後嗜愛周璇舊曲,或是藉此以追想亂離逃難之跫音!而夢機之詩多有感時憂世之情,亦緣於遭逢亂世之故。

一九四八年,國民政府已呈危象,播遷之勢難以逆挽。夢機年方髫齡,隨家踏上流離之路。十一月,安置高雄岡山空軍勵志村。中學時期,夢機常與長兄及眷村群少,宋定西、傅丙仁、劉鉞、李芳崙、陳顥、畢國璋、蘇人俊等,挾弓帶劍,飛拳弄棍,學為俠客之行,彷彿李白少年之時;此血氣之所發、性情之所至,不必苛責。何況好武任俠者,若能導之於正,自古多為驍將之材!果然諸少年,其後就讀軍校,出為將領者不乏其人,其兄克地即官至砲科少將;而夢機以拳擊、籃球之技,畢業於師大體育系,亦好武任俠之表現。資性無短長,惟材所適而已。

夢機資性兼具「詩」與「俠」之材質。詩予其靜、予其文;俠予其動、予其武。宜詩宜俠、能靜能動、允文允武,此為夢機之神貌。故而其少年時期,挾弓帶劍之餘,竟也深味擊節吟詠之趣;然則古人橫槊賦詩,實非虛談。

情性所鍾,難棄麗質,故夢機雖初習體育,以見其少年之俠氣,卻畢竟以詩學為職志,創作與研究兼行,終而卒業於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,獲國家文學博士,並執教上庠。歷任高雄師範學院、中央大學等校中文系所教授,兼主任、所長。

夢機之於詩,高中時期,即啟蒙於父執鄒滌暄先生,而知起承轉合之規矩。其後,負笈師大體育系,每旁聽中文課程,而得入詩壇祭酒李漁叔先生之門,幸獲宗匠之陶鑄,授以聲調、篇章變化之秘法。其間,又時承吳萬谷、江絜生諸前輩之點化,乃明活字求奇之方。夢機材質既高,轉益多師,故終成大器。其詩大體可別為三期,初期頗學義山,得其麗辭幽意,靈變有則之體;中期漸契少陵之沉鬱頓挫,而佐以山谷、無己之清勁,復斟酌同光之瘦健。前二期雖風格有別,然大致嚴於準繩,精於鍛鍊。晚期則以身遭疾厄,困頓病榻、輪椅之間,而詩風為之大變,皆景與目遇,事與緣契,情由物感,意自懷出,而自然成篇,工拙不計,蹊徑悉泯。

總結夢機之詩,其量逾千,其質珠璣,當代詩界無過之者。一九七九年,以

《師橘堂詩》獲中興文藝獎章;同年,又以《西鄉詩稿》獲中山文藝獎。晚歲風

疾廢臥,感慨泉注,吟興奔流,二十年間,篇什倍蓰於病前;先後梓行《藥樓詩稿》、《鯤天吟稿》、《鯤天外集》、《夢機六十以後詩》、《藥樓近詩》。其間,更擇其精粹編為《夢機詩選》。夢機之詩名遠播海內外,求為結識而往還酬唱者,絡繹於門庭,儼然為眾所同尊之「詩壇祭酒」。名作家張大春兼擅古典詩歌,近年與夢機過往甚勤而師事之,乃於《印刻》雜誌共持〈兩張詩譚〉之專欄,論詩密契,多所發明,而推崇夢機為當代「建宗立幟」之大詩人,實非過譽。

夢機非僅為大詩人而已,其材兼長於學術及行政。學術以詩論為主,涵泳典籍,受教名師,淵源固然深厚;但是,其詩論精審而能自成一家之言,則又多出於創作所體悟之獨見,每能語如金針,頓開茅塞之詩心,故受益之學子甚眾,相率遵循為宗法。其《近體詩發凡》、《思齋說詩》、《古典詩的形式結構》、《鷗波詩話》、《詩學論叢》、《詞律探源》等,多為詩人學者所引藉。至於行政,則夢機之器量有如平疇廣壑,能包容百般千樣之眾,故所接觸者,皆得人和;慎謀能斷,達情通理,權宜而不悖正道,故所處置者,盡成事功。此一行政長才,頗受知於中央大學校長余傳韜先生,乃敦聘為總務長、主任秘書。夢機皆能盡心騁才,諸事完滿,不負所託;故與余校長竟成性情之交,時相往還。

夢機之與人為和,最為朋儕、學生所愛,故善緣廣結,歡笑遍及人際。一支菸、一杯茶在手,談詩論詞,說天話地,往往不知日之既盡、夜之將明;東方朔之博聞、機智、幽默,他都兼而有之。因此,人人皆以親近夢機為樂。其所交遊之文人學者,羅尚、黃永武、蔡信發、王邦雄、曾昭旭、張仁青、張子良、沈謙、陳文華、蔡雄祥、顏崑陽、袁保新等,皆稱莫逆。而夢機向能知賞提攜後進,李瑞騰、蔡英俊、陳啟佑、文幸福、李正治、王文進、簡錦松、簡恩定、初安民、龔鵬程等,大學時期即受知於其師夢機,果皆一時之俊材;故而莫不感其知遇之情,從遊不輟。

家和業成固人間之美景,夫人田素蘭女士亦執教於上庠,幽蘭其容而素絹其質,與夢機真為璧人之配。長子凱君、次子凱亮,皆聰穎俊秀。然而,命不與善人,天道實為難測!一九九○年,夫人忽罹食道癌辭世,以師大國文系副教授終。隔年,夢機因高血壓而中風,幾死,廢足。人間美景頓成霧慘雲愁,幸心智未失,口得言語,手能書寫,生機猶存一線。因養病之需,由都城建國南路移家新店安坑玫瑰中國城,易所居「師橘堂」為「藥樓」,從此仿似坐困牢獄近二十年。其間,幸得劉敏華女士隨侍照護,誼同家親。近年,更有博士生張富鈞者,亦詩人也,每夜風雨無阻,遠自中和馳車而至,扶持夢機沉重之軀以就寢;此皆感於夢機之與人為和,故二十年間,「藥樓」始終未曾冷落,登門任情談笑者,多於朱門奔競之客。而夢機終亦安命,猶講學不輟,研究生慕名選修者,往往為之爭席。

大詩人終究告別如此憂患之世間,二○一○年八月十二日凌晨,以心臟衰竭辭世於新店耕莘醫院,享年七十歲。二子皆已獲高學歷而成家立業,為金融保險之良材。凱君娶媳白梅芳小姐,育子女二;凱亮則娶媳吳祉瑩小姐。然則,夢機可以無所牽掛,安詳大行矣。

詩者吟詠情性,感物而動,緣事而發,則非苦難加身,坎坷阻路,不足以造就偉大之詩人,此少陵之所以必經安史之亂而後為「詩聖」。夢機所遭遇之苦難坎坷皆已鑄成動情感性之篇章;而「大詩人」之稱,實可銘諸碑碣,傳為典範,則夢機又何憾之有?(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顏崑陽撰)






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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