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炎炎,似欲炙燒塵市。提筆想敬撰一文追念《中華日報》總主筆顏國鉉先生,但公寓大樓外的欖仁樹排,傳來一片喧聒蟬聲,思緒紛亂,竟無法撰一字。整頓情緒,想起三年前六月底,初到報社「報到」,荷蒙鴻仁、曜華、國鉉、昭明、伯和等諸位老弟殷切接待。稍後,國鉉告退去趕寫社論。一個多小時後,與幾位同仁到他辦公室走訪,驚訝聽他說已完成社論。因交接活動熱鬧,來訪賓客頻頻進出,問他如何能成稿,他說:「蟬噪林逾靜,鳥鳴山更幽。」鬧中取靜,是新聞工作者的首要涵養。
他還告訴我,詩句出自南北朝梁國王籍《入若耶溪》;又說唐代皮日休陸龜蒙《開元寺避暑聯句》中之「靜潭蟬噪少,涼步鶴隨遲。」也是同義。初次見面,承教如此豐碩細緻,深深感到讀書不如他多,涵養修為更是望塵莫及。
國鉉文名早已如雷灌耳,只是沒能早日得到親近而熏炙的機會,實在是我個人莫大的損失。南台灣第一文豪當然是甫故逝的中山大學教授余光中先生,但在《中華日報》服務四十四年,辛勤筆耕,成果豐磊,「封」國鉉是南台灣社論寫作第一健筆,乃無疑義;而且他的作品俱從生活中、訪察中、論辨中、體驗中攫取智慧精華和理性思辨而成就的原創論述,又能引經據典成功了中華文化的傳承。如此寫作論述功力,當今新聞界能有幾人?
綜述之,顏總主筆的寫作風格是現代的,也是經典的;是深入的,但也注意淺出;是入情的,但也重理性;是有菱角的,也注意平衡;是莊重的,也不失生動;是銳利的,但也重視以理服人。我曾請教他:社論寫作如何兼顧人情義理?他回答:由事實而來的真理是難以動搖的王道,但主筆不是神,所以他也服膺孔子的古訓:「得其情,則哀矜而勿喜」,下筆之前,也應兼顧受評者的立場,作平衡思考,以符合中庸之道的論述原則,也就是以理服人,而非以力服人。
《中華日報》總社在台南,董事會在台北,見面機會不是太多,倒是常通電話,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只有一件事,他有「意見」。因為對電腦存檔不太熟練,也沒信心,所以我說,常用傳統剪報方式剪存他的大作,他「期期以為不可」,一是擔心我花太多時間,二是有無剪存價值。他的作品的價值,早有公論。倒是我已初老屆退,時間充裕,卻再也沒有機會剪存他的作品,思之殤痛。
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的寫作論述,給了國鉉豐沛的生命力;與讀者的心靈溝通,則成為他快樂的活水源泉。四十多年的筆耕,塑造了他精彩的人生。風範長存,走過的必留痕跡,除優於寫作,貢獻言論之外,顏總主筆有幾個人格特質,讓人永遠懷念。
其一、好學不倦、勤於讀書。國鉉不幸於上月廿五日在台北摔倒昏迷,顏夫人及女兒女婿不分晝夜盡心照顧。夫人傷痛中,對國鉉生前常一大早就為社論主題找資料,到下午落筆成稿,長達十小時以上,平常也是書不離手,言談中有不捨,也有更多的尊敬與驕傲。這也是朋友們對國鉉一致的看法。他的確是忠誠實踐明代大儒顧憲成所說「風聲雨聲讀書聲,聲聲入耳;家事國事天下事,事事關心」的現代讀書人。
其二、努力不懈、勇於任事。因為有事事關心的人格特質,所以國鉉從早年任職記者、特派員,到其後的副總經理、副總編輯,數度任總編輯、總主筆,以及兼任行政職的主任秘書及董事長特助,都勇於任事,卓然有成,並以同仁眼中的「完美主義者」努力不懈,力求任務圓滿達成。
其三、淡薄名利、樂於助人。國鉉的同輩同仁暱稱他「老大」,晚輩稱他「顏總」,親切與尊重有加。以他的筆下功夫和行政能力,如有所求,應早已輝煌騰達,但他淡薄名利,《中華日報》是他一輩子唯一的一份工作,他甘之如飴,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然而終其一生,國鉉對家庭細心照顧,對同仁、同業、友朋的熱忱襄助,不僅報社盡人皆知,也遍傳鄉里、同行和廣大朋友圈。
「白也詩無敵,飄然思不群。清新庾開府,俊逸鮑參軍。渭北春天樹,江東日暮雲。何時一樽酒,重與細論文。」
有杜甫的才情和敏思,我不具備一絲一毫,國鉉卻有幾分李白的飄逸和文思,就借用詩聖杜甫的「春日憶李白」,恭送顏總主筆一路好走,雖再也看不到你飲幾杯啤酒之後的豪邁瀟灑,但以往一起論文的情景,卻將永懷我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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